雀巢為何拋棄藍瓶咖啡?不賺錢的慢咖啡,只是財報上的累贅

雀巢為何拋棄藍瓶咖啡?不賺錢的慢咖啡,只是財報上的累贅

2017 年,當雀巢 (Nestlé) 宣布以 7 億美元的高價收購 Blue Bottle Coffee (藍瓶咖啡) 時,整個矽谷和咖啡圈都沸騰了。那時候的 Blue Bottle,是「咖啡界的 Apple」,是極簡美學與職人精神的極致象徵,更是創投圈眼中「餐飲科技化」的完美標竿。

當時的評論都在說:雀巢買下的不只是咖啡,更是通往年輕世代靈魂的門票。

然而,僅僅過了八年,這張門票就在財報的現實面前變成了廢紙。

2025 年底,市場傳出重磅消息:雀巢正與摩根士丹利合作,評估出售 Blue Bottle 的多數股權。這項決定背後的推手,是剛上任三個月的新 CEO Philipp Navratil。相比於前任對「體驗經濟」的浪漫想像,Navratil 的手腕顯得冷酷而精準。

這不僅僅是一樁併購案的失敗,這是一堂關於**「資產負債表管理」**的冷酷課程。更深一層看,它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——那個相信「好品味可以無限規模化」、相信「情懷可以戰勝地心引力」的第三波咖啡浪潮,夢醒了。

蜜月期結束,算帳時刻到來

把時間撥回 2017 年,當時的雀巢正面臨 "Nespresso" 專利過期、膠囊咖啡市場紅海化的焦慮。它急需一個擁有強大「光環效應 (Halo Effect)」的潮牌,來證明自己依然懂年輕人。Blue Bottle 就在那個時間點,帶著「慢咖啡」的哲學走進了食品巨頭的視線。

但這場聯姻從一開始就埋下了基因衝突的種子。

雀巢的核心能力是「工廠」:大規模採購、自動化生產、標準化行銷,然後把產品鋪進全球每一家超市。
Blue Bottle 的核心能力是「店」:每一杯都要手沖四分鐘、每一間店都要找名建築師設計、每一個咖啡師都要經過嚴格訓練。

八年過去了,現實給了雀巢一記響亮的耳光。Blue Bottle 的全球店數至今僅徘徊在 100 家左右。這是什麼概念?對比中國瑞幸咖啡 (Luckin Coffee) 一年就能開出幾千家店,或是星巴克全球三萬家的規模,Blue Bottle 的成長速度在 FMCG (快消品) 巨頭眼中,慢得令人無法忍受。

在精品咖啡的世界裡,「慢」是職人的堅持,是優點。
但在華爾街的財報會議上,「慢」代表著無法規模化 (Unscalable),這就是原罪。

新官上任的「殘酷」宣言

2025 年 9 月,Philipp Navratil 接過雀巢 CEO 的權杖。他上任時面對的是長期落後大盤的股價,以及投資人對利潤率下滑的咆哮。他不是來交朋友的,他是來救火的。

在 Q3 的財報會議上,他拋出了三個讓所有「文青品牌」瑟瑟發抖的關鍵字:

  1. "Ruthless Assessment" (殘酷評估):Navratil 明確表示,他將無情地審視每一個業務單元。沒有什麼「戰略性虧損」的藉口,每一個品牌都要證明自己能賺錢。
  2. "Fix, Partner, or Sell" (修復、合作或出售):對於表現不佳的資產,只有這三條路。
    • Fix? Blue Bottle 的物理限制(手沖就是慢)修不好。
    • Partner? 找不到能接手這種高成本營運模式的冤大頭。
    • Sell. 這是刪去法後唯一的答案。
  3. "Billionaire Brands Only" (只做十億級品牌):雀巢未來的資源,將集中火力在 Nespresso, KitKat, Purina 這種營收能破十億美金的巨獸上。

在這樣的戰略過濾器下,Blue Bottle 在雀巢的財報裡,連 "Rounding Error" (四捨五入的誤差) 都稱不上,卻因為實體店的複雜管理,佔用了高層大量的注意力 (Management Bandwidth)。這在 ROI 的計算上,是絕對的不划算。

為什麼「賣店不賣牌」是最佳解?

根據傳聞,雀巢目前的如意算盤是:賣掉實體店業務,但保留品牌 IP

這是一個非常精明的算計,堪稱「去蕪存菁」的教科書範例。

甩開包袱:實體店面是「重資產、低利潤、高風險」的業務。你要煩惱房租漲價、煩惱咖啡師缺工、煩惱疫情這類黑天鵝。把這一塊剝離給私募股權基金或餐飲集團,等於直接甩掉了利潤率的拖油瓶。

保留精華:雀巢最擅長的是什麼?不是開咖啡店,而是「把粉裝進罐子裡」。如果能保留 Blue Bottle 的品牌 IP,將其變成 Nespresso 的高端膠囊系列,或是超市貨架上的精緻即溶粉,這才是雀巢最熟悉的 "Playbook"(劇本)。

看看可口可樂當初買下 Costa Coffee 的結局就知道了。原本也是想做實體店大夢,最後發現開店太難,現在 Costa 最主要的貢獻,也是便利商店裡的那些罐裝咖啡 (Ready-to-Drink)。

第三波咖啡浪潮的終結

Blue Bottle 的出售,不應該只被看作是雀巢一家的決策,它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。

回顧 2010s 年代,那是矽谷創投最熱衷於投資「生活風格」的時期。從賣沙拉的 Sweetgreen 到賣咖啡的 Blue Bottle,創投們相信,「科技」與「品牌力」可以打破傳統餐飲業的物理限制,創造出像軟體公司一樣的指數型成長。

所謂「第三波咖啡浪潮 (Third Wave Coffee)」,講究的產地履歷、淺烘焙、精緻沖煮,原本是小眾的愛好,卻被資本催熟成一種大眾的想像。

但十年過去了,資金退潮,大家發現地心引力依然存在。
餐飲終究是餐飲。它無法像軟體一樣零邊際成本擴張 (Zero Marginal Cost)。你要開一百家店,就要付一百份房租、請一百組人。當「情懷」無法轉化為漂亮的坪效 (Sales per Square Foot) 時,資本的耐心就耗盡了。

Blue Bottle 的打折出售,象徵著「精品咖啡 VC 化」模式的破產。市場不再為「故事」買單,只為「獲利」買單。那些曾夢想成為下一個星巴克的精品品牌,如今都在面臨同樣的靈魂拷問:你的慢,到底值多少錢?

給創業者的三點啟示

Blue Bottle 的故事對所有創業者,尤其是那些做品牌的——是極具警示意義的:

  1. 基因決定命運
    FMCG 巨頭的基因是「效率與標準化」,職人餐飲的基因是「體驗與人」。這兩者在本質上是互斥的。不要幻想巨頭能理解並呵護你的職人精神,他們只會試圖將其標準化,或者在失敗後將其拋棄。

  2. 退場機制的幻滅 (The Exit Myth)
    過去很多創業者總想著:「我先把品牌做酷,然後賣給大公司,從此幸福快樂。」Blue Bottle 的案例告訴我們,賣給巨頭往往不是終點,而是被「拆解變賣」的開始。如果你在乎品牌的靈魂,賣給財務型投資人或許比賣給戰略型巨頭(同業)更安全一點。

  3. 情懷有價,但要在財報上兌現
    Philipp Navratil 的「殘酷」並非惡意,而是商業的本質。如果你的情懷無法轉化為優於集團平均的 ROIC (投入資本回報率),那麼在新 CEO 的 Excel 表格裡,你只是一行待刪除的數據。

當咖啡不再有溫度

Blue Bottle 從當年的「矽谷寵兒」變成如今的「財報棄子」,是商業邏輯戰勝文化理想的縮影。

對於新任 CEO Philipp Navratil 來說,這絕對是一次成功的「投資組合修剪 (Portfolio Pruning)」。他向華爾街證明了他有魄力處理不良資產,雀巢的利潤率也許會因此提升幾個基點。

但對於那個曾經相信「一杯手沖咖啡能改變世界」的理想主義時代來說,這或許是最後的輓歌。

在不久的將來,你可以超市冰冷的貨架上,看到那個藍色瓶子的圖案,如果不仔細看,你可能分不出它和旁邊的 Nespresso 有什麼區別。


參考資料

  • Nestlé Q3 2025 Earnings Call Transcript
  • Reuters: Nestlé explores sale of Blue Bottle Coffee
  • Financial Times: The end of the craft coffee boom

Read more

從 S&P 500 到 S&P 8:矽谷教父解析「槓鈴經濟」下的生存法則

從 S&P 500 到 S&P 8:矽谷教父解析「槓鈴經濟」下的生存法則

「這裡有一個思想實驗,我鼓勵大家都試試看。」 在與 Marc Andreessen 的對談開始沒多久,這位矽谷最著名的風險投資人拋出了一個聽起來頗為私密、甚至帶著一絲危險氣息的建議。 「在深夜裡,把門鎖上,確保四周無人——這真的是只有你自己能看東西。」他說,「拿出一張紙,列出兩份清單,然後把它們收好,十年後再拿出來看。」 「第一份清單: 有哪些事情是我深信不疑,但我絕對不能公開說出口的? 」 「第二份清單: 有哪些事情我根本不相信,但我必須在公開場合假裝相信? 」 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個人誠信的道德拷問,這是一個關於我們這個時代結構性焦慮的縮影。Marc Andreessen 所描述的這種分裂——私人真實與公共偽裝之間的巨大鴻溝——正是理解當下世界運作邏輯的一把鑰匙。 如果你仔細觀察,你會發現這種「分裂」並不僅僅發生在個人的心智中。它像一道裂痕,貫穿了我們的經濟體系、商業模式、媒體生態,乃至於地緣政治版圖。 在這次長達數小時的深度訪談中,Andreessen 雖然談論了從創投基金的規模、全端新創的崛起,到 AI 競賽與軍事自動化等廣泛議題,但若我們將這些看似分散

By Fox Hsiao
1.22 鎂的毀滅:AI 如何讓網路攻擊變成「白菜價」

1.22 鎂的毀滅:AI 如何讓網路攻擊變成「白菜價」

在我們對網路安全的認知裡,駭客總是一種帶著神祕色彩的昂貴資源。 無論是電影裡那個穿著深色帽 T、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的天才,還是現實世界中那些按小時計費、帳單令人咋舌的滲透測試顧問,我們都預設了一個前提:「攻擊是昂貴的」。 因為昂貴,所以安全。我們相信,除非你是摩根大通或者國防部,否則沒人會花費頂尖駭客的時間來攻擊你的個人部落格、你的中小企業網站,或是你那只有幾百個用戶的區塊鏈專案。這是「貧窮帶來的安全感」(Security by Poverty)。 但如果我告訴你,這個假設已經在 2025 年 12 月徹底破產了呢? 如果我告訴你,僱用一個能擊敗 90% 人類資安專家的頂級滲透測試員,現在的時薪只要 18 美元——比美國麥當勞的經理還便宜? 如果我告訴你,發現一個價值連城的 Zero-day(零日漏洞),現在的運算成本只要 1.22 美元? 這不是科幻小說的開場白,這是 Anthropic 和史丹佛大學在過去一週內分別發布的兩份震撼報告的結論。這兩個數字——$18 和

By Fox Hsiao
為什麼投資 Google 等於投資 SpaceX?被財報掩蓋的這 25% 隱藏資產

為什麼投資 Google 等於投資 SpaceX?被財報掩蓋的這 25% 隱藏資產

1973 年,華爾街正經歷一場慘烈的股災。當時年僅 43 歲的華倫・巴菲特卻在這個時候,大舉買入一家名為「華盛頓郵報」的股票。當時市場對這家公司的看法很簡單:它是做報紙的,而報紙正在被電視取代,這是一個夕陽產業。 但巴菲特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。他翻開財報,發現雖然報紙業務面臨挑戰,但這家公司旗下擁有的電視台和房地產價值,已經遠遠超過了當時的股票市值。這意味著,如果你買入這檔股票,等於是免費獲得了報紙業務,還附贈了一堆增值潛力巨大的資產。後來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,這筆投資成為巴菲特生涯中最經典的戰役之一,回報率超過百倍。 五十年後的今天,我們在科技股市場可能看到一個驚人相似的劇本,但劇情的走勢更為戲劇化。 主角換成了 Alphabet (Google)。2025 年對 Google 來說是驚心動魄的一年。 上半年,市場還在為「Search 是否會被 AI 取代」而焦慮;下半年,隨著 Gemini 3 的強勢發布與橫掃市場,Google 用實力證明了它是

By Fox Hsiao
Boom Supersonic: 為什麼一家造飛機的公司,變成了 AI 的能源救星?

Boom Supersonic: 為什麼一家造飛機的公司,變成了 AI 的能源救星?

意想不到的交集 想像一個場景:OpenAI 的執行長 Sam Altman 正看著剛到貨的一排排 NVIDIA GPU 發愁。這些價值數億美元的晶片不是因為瑕疵而閒置,而是因為真的「沒有電」。 他滑著 X,看到了一則關於能源危機的討論。最後,給他解決方案的,不是奇異(GE)、不是西門子(Siemens),也不是任何一家你熟悉的能源巨頭。 挽救 AI 算力危機的,竟然是一個正在造超音速客機的創業者——Boom Supersonic 的執行長 Blake Scholl。 這聽起來像是某種科技圈的荒誕笑話。一家連第一架載客飛機都還沒飛上天的航太新創,為什麼會突然宣布推出一款名為「Superpower」的 42MW(百萬瓦)天然氣渦輪發電機?而且一出手就拿到了 1.2GW(十億瓦)的訂單? 表面上看,這似乎是不務正業。但如果你將鏡頭拉遠,就會發現這是這十年來最精彩的商業戰略之一。這不只是一個新產品的發布,

By Fox Hsiao