華納不是輸家,Youtube 才是真正的敵人:Netflix 併購案背後的「終局之戰」
故事得從賓夕法尼亞州的紐卡斯爾(New Castle)說起。1903 年,哈利(Harry)、艾伯特(Albert)、山姆(Sam)和傑克(Jack)——也就是後來名震天下的華納四兄弟(Warner brothers)——買下了一台二手的放映機。他們在當地簡陋的採礦小鎮搭起了簾幕,開始放映電影。
隨後的幾年裡,他們迅速意識到了一個商業真理:單純放電影是不夠的,你必須掌控「戲院」。1907 年,他們買下了第一家永久性戲院;1908 年,他們開始涉足發行;到了 1923 年,華納兄弟影業(Warner Bros. Pictures, Inc.)正式成立。在接下來的一百年裡,這家公司定義了什麼叫做「好萊塢片廠」:龐大的製片廠區、遍布全球的發行網絡、以及對大銀幕的絕對控制權。
Netflix,這家成立於 1997 年的科技巨頭,宣布與華納兄弟達成收購協議;但僅僅三天後,代表「舊勢力」反撲的 David Ellison 與派拉蒙(Paramount)發動了全現金的惡意收購(Hostile Bid)。
這不只是一樁商業併購案,這是媒體產業長達百年循環的「決戰時刻」。
這場交易的本質,是「矽基邏輯」(Silicon-based logic)試圖徹底吞噬「碳基邏輯」(Carbon-based logic)。華納兄弟花了一個世紀建立起來的實體壁壘,在兩大巨頭的夾擊下,顯得如此珍貴卻又脆弱。
當 Netflix 的共同執行長 Ted Sarandos 走進白宮,或是 David Ellison 揮舞著支票簿繞過董事會時,他們爭奪的不僅是華納的控制權,而是好萊塢未來的定義權。從今以後,好萊塢還能是一個獨立運作的生態系,還是會徹底成為科技巨頭或權力家族的附屬品?
如果不理解這一點,你就看不懂為什麼擁有百年底蘊的華納兄弟,會成為兩路人馬瘋搶的獵物。這不是因為華納現在過得很好,而是因為大家都知道,這是最後一張通往「新世界」的船票。
聚合理論與好萊塢的誤判
要理解這場勝負,我們必須先重溫科技分析師 Ben Thompson 提出的「聚合理論」。
在網際網路出現之前的「舊世界」,商業價值的核心在於「發行」(Distribution)。無論是報紙、電視還是電影,能夠觸及消費者的管道是極度有限且昂貴的。戲院的座位有限、電視頻道的時段有限、報紙的版面有限。誰掌握了這些稀缺的發行管道,誰就掌握了權力。華納兄弟就是這個邏輯下的王者,他們控制了從製作到發行的每一個環節,向消費者收取過路費。
但在網際網路的「新世界」,發行的邊際成本降到了零。
你把影片上傳到伺服器,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同時觀看,不需要運送膠卷,不需要排定戲院場次。當發行不再稀缺,「內容」就變得過剩。這時候,新的權力中心轉移到了能夠「聚合」用戶需求的人身上。
這就是 Netflix 的核心優勢:它是一個超級聚合者(Super Aggregator)。
被誤解的「內容為王」
過去這十年間,好萊塢片廠犯下了一個致命的戰略錯誤。他們看著 Netflix 崛起,心想:「Netflix 之所以成功,是因為他們有我們的內容(如《六人行》、《辦公室瘋雲》)。既然如此,只要我們把內容收回來,自己做串流平台,肯定能贏。」
於是,我們看到了 2019 年開始的「串流大戰」(Streaming Wars)。Disney+、HBO Max(後來變成 Max)、Peacock 紛紛問世。這些片廠依然相信著「內容為王」的舊教條,認為只要有好的獨家內容,觀眾就會買單。
但他們忽略了聚合理論的後半段:在數位世界裡,最重要的護城河不是內容,而是「用戶體驗」與「獲客成本」。
Netflix 早就建立了一個強大的良性循環:
- 用戶規模化:帶來更多的訂閱收入與數據。
- 購買力提升:用這些錢去買或拍更多的內容。
- 體驗優化:海量的內容吸引了更多的用戶,且分攤到每個用戶身上的成本更低。
當華納兄弟探索(Warner Bros. Discovery, WBD)試圖透過 Max 挑戰 Netflix 時,他們發現自己陷入了泥沼。他們必須花費鉅資行銷來爭取每一個新訂戶,但這些訂戶可能看完一部《沙丘》或《權力遊戲》前傳就取消訂閱。
相比之下,Netflix 已經達到了規模經濟的逃逸速度。它的用戶基數如此之大,以至於它不需要為了特定的某一部劇去獲客。用戶黏在 Netflix 上,是因為這裡「總是有東西看」。這種「預設的觀影目的地」地位,才是 Netflix 真正的王牌。
這就是為什麼華納兄弟成為了被收購的目標。因為董事會發現,繼續獨自玩這場「自建平台」的遊戲,成本高到會拖垮整家公司。他們引以為傲的片庫,在自己的平台上只能產生有限的價值;但如果放進 Netflix 的演算法引擎裡,這些資產卻能產生巨大的現金流。
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:在聚合者的時代,供應商最終只能為聚合者打工。好萊塢片廠,正在面臨成為供應商的命運。
為何是現在?終局之戰
這次收購案最精彩的部分,不僅僅是它發生了,而是它以什麼樣的「結構」發生。
Netflix 提出的方案,它想買走的是「資產」,把「負擔」留給舊世界。
切割過去與未來
根據 Netflix 的協議草案,他們將收購華納兄弟的影視製片廠(Warner Bros. Pictures)、HBO、Max 串流服務以及龐大的 IP 片庫(包括《哈利波特》、DC 超級英雄、《六人行》等)。
然而,那些曾經被視為媒體皇冠上的寶石——有線電視網 CNN、TNT、TBS、Discovery 頻道——則被剝離。
這是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舉動。Netflix 毫不掩飾地告訴世界:我們只要它的「靈魂」(IP 與創作能力),我們不要它的「軀殼」(過時的線性電視商業模式)。
對於 Netflix 來說,這筆交易解決了兩個核心問題:
- IP 飢渴:雖然 Netflix 已經證明自己能拍出《怪奇物語》或《魷魚遊戲》,但在擁有百年歷史的文化圖騰方面,它仍然無法與迪士尼或華納相提並論。擁有超人、蝙蝠俠、哈利波特,讓 Netflix 瞬間補足了最後一塊拼圖。
- 片庫變現能力:這是 Netflix 最被低估的能力。還記得 2023 年發生了什麼事嗎?一部在美國電視台播放時表現平平的舊劇《無照律師》,一上架 Netflix 就霸榜了好幾個月,成為年度最紅的影集。
這證明了 Netflix 的演算法強大到可以「點石成金」。它能將被遺忘的舊資產挖掘出來,精準地推送到潛在觀眾面前。對於華納來說,這些片庫在 Max 上只是一堆靜態的檔案;但在 Netflix 的引擎裡,它們是源源不絕的現金流。這就是為什麼 Netflix 願意付出如此高昂的溢價——因為同樣的一部電影,在 Netflix 手上的價值就是比在華納手上高。
政治與權力的博弈:Ellison 家族的野心 vs. 矽谷的效率
這筆交易原本看似順理成章,但半路殺出的程咬金,讓局勢變得撲朔迷離。那就是由甲骨文創辦人 Larry Ellison 之子,David Ellison 所領軍的 Skydance Media(現已與 Paramount 合併)。
這不只是一個商業競爭的故事,更是一場關於「媒體權力」與「政治風險」的博弈。而正如你所關注的,Ellison 家族的政治色彩,最終可能成為了他們輸掉這場戰役的關鍵因素之一。
舊世界的邏輯:影響力帝國
Ellison 家族代表的是典型的「舊世界」富豪邏輯。對於 Larry Ellison 這樣身價數千億美元的科技大亨來說,收購華納兄弟(加上原本已經在手中的 Paramount),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賺錢。
如果 Ellison 家族成功吞下華納兄弟,他們將同時擁有:
- 新聞話語權:CBS News(來自 Paramount)加上 CNN(來自華納)。
- 科技實力:Oracle 的雲端與美國抖音。
- 文化輸出:好萊塢兩大片廠(Paramount + Warner Bros.)。
這將構成一個前所未見的「媒體巨獸」。尤其考慮到 Larry Ellison 與總統川普的密切關係,他是矽谷公開支持川普的大佬之一,這引發了華納股東、民主黨人士,甚至部分共和黨建制派的深層恐懼。
人們擔心的是:一個擁有明確政治立場的家族,如果掌握了美國兩大電視新聞網之一的 CNN,會如何重塑美國的輿論地景?這是一種對「媒體政治化」的恐懼。
派拉蒙的絕地反擊:進行中的惡意收購
值得注意的是,這場戰役還沒有結束。就在 Netflix 這邊傳出與華納達成協議的風聲後,David Ellison 的派拉蒙在 12 月 8 日正式發動了「惡意收購」。
派拉蒙繞過了華納董事會,直接向股東提出每股 30 美元的全現金收購要約,這個價格高於 Netflix 提出的 27.75 美元估值。Ellison 家族的策略很簡單也很粗暴:他們把真金白銀擺在桌上,並且透過法律信函警告華納董事會,若為了「戰略偏好」而拒絕更高的現金報價,將違反信託責任。
更關鍵的是,這場惡意收購充滿了濃厚的政治火藥味。派拉蒙陣營甚至暗示,考慮到他們與新政府的關係,他們的收購案在監管審查上會比 Netflix 更順利。
這讓華納的股東陷入了兩難:
- 選 Netflix:雖然價格稍低且包含股票,但商業邏輯清晰,且避開了新聞資產的政治風險。
- 選派拉蒙:現金入袋為安,但必須承擔將一家老牌媒體賣給「政治家族」的道德風險與潛在動盪。
這場「惡意收購」目前正在進行中,它不僅是價格的戰爭,更是兩種價值觀的決戰。
Netflix 的「去政治化」勝利
此消彼長之下,Netflix 的策略顯得無比精明。
Netflix 選擇不收購 CNN 和有線電視網,這不僅是基於財務考量(避開衰退資產),更是一次漂亮的政治防禦。
透過剝離新聞資產,Netflix 向監管機構和白宮傳遞了一個明確的訊息:「我們只是一家娛樂公司。」
Netflix 的共同執行長 Ted Sarandos 是好萊塢著名的「滑溜」人物(Smooth Operator)。據報導,他在交易前夕親赴白宮,向川普政府論述:Netflix 的壯大不是壟斷,而是美國科技實力在全球的展現。更重要的是,Netflix 不做新聞,不搞政治,不會成為任何人攻擊政府的工具。
這一招「去政治化」,成功化解了潛在的阻力。
這是一個極具戲劇張力的局面:市場和監管者會選擇一個經濟上的超級壟斷者(Netflix),還是會倒向一個政治上的潛在壟斷者(Ellison)?
Ellison 家族的強勢介入證明了,在這個時代,試圖用金錢購買傳統媒體影響力(Influence)的舊模式依然有強大的生命力。這場戰役的結果,將決定未來十年媒體產業是被「經濟效率」統治,還是被「政治資本」接管。
真正的威脅:房間裡的大象 YouTube
無論最後是 Netflix 勝出還是 Ellison 家族得手,這兩方其實都有一個共同的、更巨大的敵人。
如果華納兄弟已經不是對手,那真正的對手是誰?
在收購案的新聞發布會上,Ted Sarandos 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:「我們現在在這個市場上,大概就跟 YouTube 一樣大。」
這句話點出了這場遊戲的真正局勢。如果我們把戰場定義為「電視螢幕上的觀看時間」,真正的王者早就不是迪士尼或華納,而是 Google 旗下的 YouTube。
根據 Nielsen 的數據,YouTube 在美國電視螢幕的使用時間佔比早已超過 Netflix。更可怕的是,Netflix 每年要花 170 億美元(甚至更多)製作內容來維持用戶注意力;而 YouTube 的內容成本,相對於它的產出來說,幾乎是零。
這就是 Ben Thompson 經常提到的「硬體是硬傷」理論在媒體產業的變體:內容創作正在變得跟硬體一樣艱難。
內容的通膨
在 TikTok 和 YouTube 的時代,內容的供給是無限的。每個人拿起手機就能創作。當供給無限時,個別內容的價值就會趨近於零。
Netflix 買下華納兄弟,其實是在築起一道最後的高牆。它試圖壟斷那些「一般人做不出來」的高規格內容。你或許可以用手機拍出爆紅的短影音,但你拍不出《沙丘》這樣的視覺奇觀,你也寫不出《繼承之戰》那樣精密的劇本。
Netflix 賭的是:即便在網紅世代,人類對於「高品質說故事」的需求依然存在,而且會因為稀缺而變得更昂貴。
這是一場「專業內容」對抗「用戶生成內容」(UGC)的終極防線。Netflix 必須變得足夠大,擁有足夠多的頂級 IP,才能在 YouTube 統治的世界裡,劃出一塊屬於專業創作者的保留地。
歷史的終結
當 2025 年即將結束時,我們見證了媒體產業「歷史的十字路口」。
這並不是說電影或電視會消失,而是說,那個由「片廠制度」和「有線電視」所定義的舊秩序,已經徹底瓦解了。好萊塢作為一個獨立的權力中心的日子結束了。從今以後,好萊塢只是矽谷演算法機器中的燃料。
回顧這一百年,從華納四兄弟在賓州小鎮架起放映機,到 Ted Sarandos 在加州的伺服器機房裡按下確認鍵,這是一場漫長的接力賽。棒子已經交接了。
Netflix 沒有用武力攻破特洛伊城,它只是在庫比蒂諾(Cupertino)和洛斯蓋圖斯(Los Gatos)寫了足夠好的程式碼。而 Ellison 家族則試圖用龐大的資本和政治影響力,直接買下這座城池。
對於那些曾經在華納片廠裡叱吒風雲的大亨們來說,這或許是一個感傷的時刻。華納兄弟的命運,將取決於這兩股力量的最終碰撞。
這場終局之戰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