帶著雜音的黃金時代：NASA 史上最年輕的新署長 Jared Isaacman 的新賭局

2025年12月17日，華盛頓特區的參議院議場內，原本預期是一場慶祝美國太空新時代的表決，最終卻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落幕。

67 票贊成，30 票反對。

Jared Isaacman，這位億萬富翁、Shift4 Payments 創辦人、以及史上第一位完成商業太空漫步的平民，正式確認成為 NASA 第 15 任署長。

表面上看，這是一個舒適的過半票數。但在 NASA 署長確認的歷史長河中，這個數字卻顯得異常刺眼。過去半個世紀，NASA 署長往往是以「全票通過」或極高票數（如 90 票以上）上任的，因為太空探索從來都是超越黨派的美國精神象徵。

但這一次不同。67 對 30，這個分裂的數字，精準地預告了 Isaacman 即將面對的戰場：這不再只是關於探索未知的浪漫旅程，而是一場關於 NASA 靈魂的路線之爭。

延伸閱讀： 關於 Jared Isaacman 是誰，以及他如何從一位 16 歲輟學創業的少年，變成身價億萬的太空人並獲得川普提名，請參考我們之前的深度人物誌：從輟學少年到 NASA 署長：Jared Isaacman 的太空夢。本文將聚焦於他上任後的政治挑戰與未來願景。

30 張反對票的重量：誰在害怕 Jared Isaacman？

要理解這場投票的意義，我們得先打破一個常見的迷思。

在投票前，許多觀察家預測，來自阿拉巴馬州（馬歇爾太空中心所在地）、密西西比州（斯坦尼斯太空中心所在地）和德州（詹森太空中心所在地）的參議員可能會投下反對票。因為這些州是傳統 NASA 大型計畫——特別是昂貴的 SLS（太空發射系統）火箭——的主要受益者，這些項目常被批評為「太空豬肉」（Pork Barrel Politics，指政治從業者為爭取選票，透過撥款法案將聯邦經費挪用於選區建設）。他們理應最害怕像 Isaacman 這樣強調商業效率、甚至可能砍掉 SLS 的「破壞者」。

然而，結果出乎意料。這些傳統太空州的共和黨參議員，絕大多數都投下了贊成票。

這一方面展現了川普政府強大的黨內意志，壓過了地方保護主義；另一方面，也歸功於 Isaacman 在聽證會上的精明策略——他承諾「暫時」不會動搖 SLS 的地位。

那麼，那 30 張反對票究竟來自哪裡？

答案主要來自民主黨陣營，但理由比單純的黨派鬥爭更深層。根據投票分析，反對票的核心驅動力來自於兩大擔憂：「科學」與「公務員」。

1. 「Project Athena」與科學界的恐慌

雖然 Isaacman 再三澄清那份外洩的「Project Athena」文件只是草稿，但其中透露出的思維模式——大幅削減氣候科學預算、將地球科學任務移交給學術界、全力聚焦載人探索——已經在科學界引發了深層恐懼。

對於像加州（JPL 噴射推進實驗室所在地）這樣的選區來說，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，而是 NASA 是否會放棄其作為「地球守護者」的角色，轉而成為單純追求星際殖民的冒險機構。

2. 公務員體系的生存戰

另一個反對理由更為現實：就業保護。但這不是為了保護製造火箭的藍領工人，而是為了保護 NASA 內部的 1.8 萬名公務員與數萬名承包商員工。

反對者擔心，Isaacman 所代表的「SpaceX 模式」——極致精簡、快速迭代、高強度工作——一旦引入 NASA，將導致大規模的裁員與聯邦雇員體系的崩解。他們害怕 NASA 會逐漸被掏空，變成發包中心，甚至淪為 SpaceX 的「子公司」。

這 30 張反對票，代表的不只是政治反對，而是 NASA 內部根深蒂固的「體制守護者」對未來的深切焦慮。

不可能的任務：從營運者轉型為客戶

儘管伴隨著雜音，Jared Isaacman 依然上任了。而他帶進 NASA 的，確實是前所未有的履歷與視野。

極具象徵意義的是，他不是傳統的官僚，也不是純粹的科學家。他是真正在太空中生活過、甚至親自打開艙門面對真空的人。在他眼裡，NASA 不應該是一個這也不敢做、那也怕失敗的臃腫機構。

在聽證會上，他多次強調一個核心理念：NASA 應該專注於「不可能的任務」，而將「可能的任務」交給商業公司。

這意味著 NASA 的角色將發生根本性的轉變——從親自設計、製造、營運火箭的「營運者」，轉變為購買服務的「客戶」。

在這個願景下，SpaceX 的 Starship 將不再只是 Artemis 登月計畫中的一個「登月艙備案」，而很可能成為未來火星任務的核心運載工具。Isaacman 的上任，幾乎宣告了商業太空「黃金時代」的正式來臨。他將推動 NASA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採納商業解決方案，不僅僅是發射火箭，還包括太空站的補給、月球基地的建設，甚至是未來的深空通訊網絡。

各界反應：從「滅絕事件」到「必要的破壞」

Isaacman 的任命通過後，各界的評價呈現出極端的兩極化，這也再次印證了他作為「破壞式創新者」的角色。

科學界的憂心：
最激烈的批評來自科學界。行星學會（The Planetary Society）雖然對 Isaacman 的探索熱情表示謹慎樂觀，但對於伴隨他上任傳聞的預算削減計畫表達了強烈擔憂。特別是針對外洩的「Project Athena」中可能削減 50% 科學預算的提議，行星學會曾發出重話，稱這對 NASA 科學任務部門將是「滅絕級事件」（extinction-level event）。科學家們擔心，如果為了送人上火星而犧牲了地球觀測衛星或深空探測器，那麼 NASA 將失去其作為人類知識邊界探索者的核心價值。

商業太空界的歡呼：
反之，商業太空產業界則是一片歡騰。商業太空飛行聯合會（Commercial Spaceflight Federation）等組織公開讚揚這次任命，認為這是「讓美國重返太空領導地位的必要一步」。支持者認為，Isaacman 是第一位真正「懂行」的署長，他理解商業太空的語言（效率、成本控制、迭代），能打破 NASA 長期以來被承包商綁架的「計費工時」（Cost-plus）舊習。對他們來說，Isaacman 不是破壞者，而是期待已久的救援者。

媒體的觀望：
主流媒體的評論則多聚焦於這種「內行領導」的雙面刃。《SpaceNews》等專業媒體指出，雖然 Isaacman 承諾會遵守國會的預算指引，但他過去與 Musk 的緊密關係，註定讓他未來的每一個決策——特別是涉及 SpaceX 的合約——都會被放在顯微鏡下檢視。這將是 NASA 史上第一次，署長本身就是最大承包商的「前客戶」。

賭上未來的實驗

Jared Isaacman 的上任，是美國政府對太空戰略的一次變革。

賭贏了，他將帶領 NASA 擺脫數十年的官僚泥淖，利用商業太空的效率與創新，在 2030 年代實現人類登陸火星的壯舉，開啟真正的星際時代。

賭輸了，如果激進的改革導致科學人才大量流失、關鍵氣候監測中斷，或是 NASA 真的失去了獨立性而過度依賴單一商業巨頭，那麼這場實驗的代價將是整個世代的太空競爭力。

67 對 30，這個數字會被寫進歷史。它既是 Isaacman 權力的起點，也是隨時準備反撲的警鐘。

這位曾經在太空中俯瞰地球的署長，現在必須在華盛頓的政治泥沼中，證明他的視野不僅能看見火星，也能看見地面上人們的擔憂。NASA 的新時代開始了，這注定不會是一趟平穩的旅程。